這是一次被比作facebook豪擲190億美元收購whatsapp的交易——一個“未曾料想的買家”（unexpected buyer）以讓人既難理解卻也難拒絕的“天價”收購了一家業務潛力并不被看好的公司。

7月，字節跳動旗下控股子公司小荷健康完成了對美中宜和醫療管理（集團）有限公司（下稱美中宜和）的全資控股。工商信息顯示，小荷健康（北京）有限公司和小荷健康（香港）有限公司分別持股30.468%和69.532%，至此，君聯資本、藥明康德、華興資本、光大資本、高瓴資本、遠洋資本、國科瑞華等多家投資機構及ALPHA PROFIT HOLDINGS LIMITED、Bronzite Gem Limited等外資資本實現了完全退出。

據財新報道，此次并購交易金額約為100億元人民幣。“互聯網還是財大氣粗”，一名相關交易人士對八點健聞表示，“這次的價格很好，回報很好，我們沒有理由拒絕”。

對于收入量級在10億卻拿到了100億估值的美中宜和，包括上述交易人士在內的多位婦產民營醫療相關人士對八點健聞表示不解：過去幾年中，民營婦產兒賽道在經歷中國人口出生率下滑的沖擊，即便是輔助生殖龍頭錦欣也未贏得二級市場的青睞。

一些“whatsapp” 式奇跡的期待來自于中國最大流量入口將導向實體醫院的猜測，但八點健聞從美中宜和與小荷健康相關內部人士處了解到，目前兩者均無業務對接計劃，“美中宜和除股東名字變動外，業務沒有任何變化”。

在此之前，線上業務增長乏力的互聯網醫療曾多次試水線下業務：微醫曾計劃3年內建立100家連鎖全科中心，騰訊曾大筆投資企鵝杏仁，平安曾計劃投入百億，試水第三方獨立影像中心......

然而，醫療壁壘很高，小荷健康初出茅廬就高調收購了中國頭部之一的高端民營醫院，借美中愛瑞進入了腫瘤賽道，還投資了“今年要布局30家線下診所”的精神心理健康平臺好心情診所...... “高舉高打”的互聯網醫療新生代選手小荷健康，這次能與眾不同么？

流量集中營里的醫療夢

據知情人士向八點健聞透露，2020年年中曾有字節相關人士接觸過一些醫院院長。當時還未“退休”的張一鳴計劃收購一家三甲醫院試水，“如果運營好了就規模化擴張，如果運營不好就做成字節內部員工醫院”。但這項計劃最終并未落地。

字節的正式入局醫療賽道，比BAT晚了6-10年。

2020年5月，時任今日頭條CEO的朱文佳靠“正經做醫療”的魅力以并不高于百度的價格，將國內最大的專業醫學科普知識內容平臺百科名醫網收入了囊中。以此為節點，字節跳動醫療布局開始付出水面。

這一年的中后段，百度前副總裁吳海峰、前百度執行總監孫雯玉攜其創立的幺零貳四被字節收入囊中。年末，字節成立了專門負責大健康業務的極光部門，由吳海峰帶隊，向張一鳴匯報。

一位接近百度的人士周禮告訴八點健聞，吳海峰曾在百度接觸過醫療業務，積累了一些SP（第三方服務提供商），這些SP部分成為了小荷健康的服務商。

成立至今，雖只有不到兩年的歷史，周禮向八點健聞談及字節醫療團隊經歷過幾次大面積換人，他將其歸咎于企業文化及其管理模式的沖突——百度的“層級體系”與字節的“扁平體系”，兩種根深蒂固的企業文化的沖突使得極光部門并不穩定，“比如A原來是團隊的老大，層級化管理的話只需要顧好執行力，讓你去做123，你就去做123就好了；但扁平系管理的話相對民主，但硬幣的另一面則是A的指令，B可以去推翻，C可以論證B不行，最后這個事情就很難立項并執行”。

小荷前員工黎磊告訴八點健聞，極光團隊只負責其他字節系產品的醫療內容的合規審核，而沒有改變平臺生態、將其變現的權利，真正醫療業務的部分只能在小荷實現。

黎磊認為，某種意義上，小荷只能作為小荷，而并非抖音（頭條、抖音、西瓜視頻）的小荷，小荷做互聯網醫療與其他家的困境并無二致，它要自己拉日活，做轉化，其背后的流量大戶并不能為其灌輸營養，“更不可能把流量給一家醫院”。

黎磊將小荷的主要業務方式描述為：批量生產患者故事，吸引用戶轉向問診業務。并認為這種形式“本質上和百度的競價模式沒有區別”，有導致“魏則西第二”的風險。理念不合也導致了部分員工出走。

然而，無論如何，患者故事可以帶來用戶數，而流量幾乎是互聯網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流量平臺并非沒有醫療變現部分，一項自然孵化出來的醫療生意是“流量——導診”。八點健聞獲得了兩個案例，在A平臺一位百萬粉絲的醫生一次直播可向其醫院帶來千萬流水，在B平臺一位擁有500-1000萬粉絲的醫生每月向醫院導流3000-4000萬。

類似的業務，在抖音需被限制，“如果有明顯的診療行為，有一個封一個”，但在小荷則需要被孵化。

只不過，相比抖音，仍處于“邊緣地位”的小荷，只能作為抖音生態中的一個PGC（Professionally Generated Content，專業生產內容），小端口的推薦并沒有為小荷帶來爆發式引流或業務助力。極光團隊中的抖音醫療審核團隊要向吳海峰和抖音做“交叉匯報”。

小荷流量困境的背后，是互聯網觸醫長期以來的難題：在問診限于輕量級、患者線下就診慣性、政策限制等條件下，互聯網醫療瓶頸難破，依舊在賣藥的爭議跑道上徘徊，或是在線上全病程管理的理想中艱難探索。

夢想進軍醫療的大廠選擇走向線下的概率不小，問題只在于它會選擇一個什么樣的時機，以什么方式？

而現在，對于已坐擁美中宜和、宏達愛瑞兩座高端醫療集團的字節跳動來說，借助線下醫院，至少，它有抓手去尋求新的業務增長點了。

事實上，字節跳動并不是第一家試圖打通線上和線下的互聯網醫療服務商。早在五、六年前，便有互聯網醫療“重資產時代”即將來臨的聲音。

2015年，春雨醫生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漢州等城市揭牌25家線下診所。

2016年，騰訊系的企鵝醫生開始鋪設全科診所，據《華夏時報》報道，其設想將SaaS系統、醫生連接、醫保支付等跑通后，再遷移到外部診所。2018年，企鵝醫生宣布與杏仁醫生合并，新公司更名為“企鵝杏仁”。武漢疫情后，企鵝杏仁通過線上問診平臺提供免費義診服務，意欲實現線上線下連通。

同是2016年，微醫稱計劃三年內在全國建成100家連鎖全科中心，打造中國“醫療界星巴克”。

而字節跳動入局較晚，于2020年在北京開設了松果門診。

但互聯網公司投入的大部分線下診所并未走通。據報道，成立一年之內，春雨即叫停線下所有診所項目，“運營中存在人均消費過高難題”；2021年初，企鵝醫生的北京旗艦店關閉，相關業務在北方城市受阻。

初探診所之后，晚來者字節跳動大手筆一擲，收購了中國最為著名的婦產集團之一。然而，要如何實現線上流量到線下的轉化，同樣引人矚目。

據相關人士透露，目前，字節跳動的極光部門，核心決策層中專業醫學積累不深，“做松果門診的時候，連工商資料都搞不定，松果前前后后裝修了三次才開門。”

知情者稱，因為醫療決策的復雜性，即使竭力提高日活、做患者故事的模式，從抖音到小荷健康的線上問診轉化率仍然不高，在1/10萬左右，“可想而知要導向線下只會更少”。

而這種引流，到了美中宜和這類的婦產醫院可能會更少。

一位行業人士告訴八點健聞：因為“婦產具有很強的區域性，不像腫瘤，需要跨省、跨區就醫”，婦產醫院要通過大廠尋求線上獲客渠道也不容易。

產科寒冬，超高估值收購婦產醫院合理嗎？

收購一家醫院，“100億”投資額本身，或許是就一種“從小荷走向字節，從字節走向醫療”的信號。

成立于2006年的美中宜和，是中國婦兒領域的一支標桿。創始人胡瀾有北醫、美國俄亥俄醫學院的教育背景，以及工商管理學位和在摩根大通從業的背景。16年來，美中宜和已在全國擁有7家婦兒醫院、2家綜合門診中心和5家月子中心，在京津冀、長三角和珠三角區域均有布局。

公開資料顯示，美中宜和曾陸續獲得君聯資本、華平投資、光大資本、高瓴、遠洋資本、藥明康德等集團的投資，在資本市場曾紅極一時。

然而，再強大的行業領袖，面對已然到來的低生育率時代，也很難以一己之力扭轉趨勢。

行業人士測算，按照年分娩量1000萬次、剖腹產需要7天時間周轉來計算，中國只需要20萬張產科床位就已足夠，而2020年國內婦產醫院床位是71萬張，產科床位早已飽和。而在可見的未來，我國分娩量還將逐年降低。

民營婦產醫院的麻煩，供過于求的產科床位之外，還有來自公立醫院的沖擊。在《2021-2030年中國婦女兒童發展綱要實施方案》中，每個省、市和有條件的縣都要有三級公立婦幼保健院的要求，這也注定將對民營婦兒醫院造成直接沖擊。

早在2019年，美中宜和曾謀求上市，最后不了了之。

“產科不是不被看好，是一定大幅下滑的。”多位業內人士認為，在產科寒冬背景下，美中宜和以10倍PS（公司市值/收入）的超高估值被收購，“令人費解”。

一位婦產行業的資深從業者向八點健聞分析，此前，在一級市場估值100億的醫療服務企業只有和睦家、寶石花兩家，但美中宜和的收入與這兩者的體量又不可同日而語——

和睦家是中國民營醫院第一品牌，當時年收入20億，在醫院并購資本熱潮涌動的2019年打出5倍PS的估值，已讓行業一片驚嘆；寶石花收入則是81.4億，100億的估值略高于此。

這位人士認為，在產科將迎來更嚴峻形勢的定論下，美中宜和的估值在10億-20億元是合理的。

而在產科之外，美中宜和在其他領域，例如產科寒冬下的“明智之選”輔助生殖賽道，是否將有更大發展？其在2020年以11億的價格收購了北京寶島婦產醫院，進而拿到了試管嬰兒業務牌照。

但現實情況是，雖然牌照在民營領域十分珍貴，但在公立醫院并不稀缺，大多數地級市都有，“輔助生殖牌照并不是婦產醫院的救心丸。”在生育意愿普遍低下的前提下，輔助生殖增量有限，國家衛健委曾在今年7月回復一份提案稱“現有輔助生殖機構已基本能夠滿足群眾服務需求”。

美中宜和輔助生殖業務負責人也向八點健聞稱，在字節跳動入局后，該板塊業務并無變化。

在反行業形勢而行之、令人驚嘆跟費解的一級市場“神話”之外，二級市場仍是一片清冷。同在產科賽道，新世紀醫療股價由最高點的22港元跌至現今的0.8港元左右，錦欣生殖也從去年的23港元跌至5.4港元。

“二級市場都不看好婦兒，一級市場再怎么樣也是意義不大的。”業內人士直言。這類在大廠資本布局中尋發展的婦產醫院，在行業人士看來將是難以獨立上市。

種種關于此次交易動機的猜測中，不差錢、花大手筆講新鮮故事的“互聯網風格”是常被提及的一種可能。考慮到美中宜和是可以走商保的高端婦產醫院，也有相關人士在猜測字節的布局是否意在互聯網醫療保險方面。然而，業內種種猜測都尚無明顯跡象可印證，只有留待時間來展現。

（文中“周禮”、“黎磊”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