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懂刀郎,就聽懂了華語樂壇這20年
如果我們完整讀完《羅剎海市》的原版故事,或許會發現刀郎新歌對音樂行業真正的意義。
就在人們幾乎要忘記他名字的時候,刀郎帶著新專輯《山歌寥哉》歸來,其中一首《羅剎海市》更是引起了現象級的討論。
《山歌寥哉》是通俗音樂的上佳之作,這幾乎沒有疑問。整張專輯帶有“新民歌”概念,又借用了文言志怪小說的一些內涵,詞曲都引人思考。
不過它的病毒式傳播,主要還是因為歌詞被解讀為影射譏諷那英、楊坤、高曉松等主流歌手——雖然不少媒體也都指出這可能是誤讀,但公眾仍然相信他們最愛的故事:
少年出走,武神歸來,刀郎回來打“恩怨局”,懟臉當年的歌壇大咖,這豈不是爽文中的爽文?
可現實畢竟不是起點小說,刀郎的回歸,未必有那么多個人恩怨。
更重要的是,解讀刀郎的歌,其實有其更重要的意義所在:真正聽懂刀郎,或許意味著聽懂華語樂壇的這20年。
或許注意到這一點的人還不多:原版的《羅剎海市》故事情節,本就和音樂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蒲松齡《羅剎海市》故事的前半段,說的是一位容顏俊秀的青年人馬驥,在從事海上貿易時因為颶風,誤入“羅剎國”的一個村子。
他發現當地人都長得奇丑,幾乎不像人,偶爾有長得像人的,也衣衫襤褸如乞丐。
馬驥用了幾天,才使村民相信自己不是噬人的怪物,進而與他們交流,知道羅剎國最重外貌,極美者可以為上卿,這個山村居民,不少都是因為奇丑無比,父母都認為不祥而被拋棄的人……
馬驥于是前往羅剎國的都城,正好見到了退朝的相國。
這位本該“俊美”無比的相國長得不忍直視,正如刀郎在歌詞里寫的:“雙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
羅剎國和中原的美丑是相反的,因此被鄉里稱為“俊人”的馬驥,在這里丑得驚神泣鬼。
接下來,“音樂”的作用出現了。
一位曾到過中國的行商,發現馬驥唱歌比五音不全的羅剎國樂師強多了,想要將馬驥舉薦給國王,但因為擔心馬驥丑得過于驚悚嚇到陛下而失敗。
直到馬驥以煤涂面作張飛妝,才因為歌曲和見識得到了國王的賞識,只是羅剎國官員因為知道馬驥的妝容是假的,仍然會私下議論和鼓勵他。
刀郎借來《羅剎海市》這個名字,談的是“審美標準”的問題,羅剎國以丑為美,甚至在馬驥委曲求全,以煤涂面故作丑態以后,他們依然不能接受馬驥的“偽飾”。
這是當年刀郎的遭遇嗎?
我認為是的,刀郎不計較是一回事,但刀郎歌曲受到中心化“審美標準”很大的挑戰,則是當年的事實。
當年的樂壇依然保留著中心化結構,那英、汪峰和高曉松,都通過不同的方式進入到了這個“中心”圈子里。
他們可以品評作品優劣,甚至在獎項評選時不讓當年人氣最熾熱的歌手入圍,因為他們對于“藝術性”有著壟斷式的話語權——
當然,這并不等于那英或者汪峰人品卑劣,這個中心圈子里換任何人來,結果都不會差太多。
因為刀郎是新物種,那英也承認,刀郎的專輯“我們誰也賣不過他”。
正版專輯銷量270萬,加上盜版可能接近2000萬,這樣一個半路出家、沒經過系統聲樂學習,也沒有被“唱片公司—經紀人”工業化體系蓋章的歌手,被視為中心化結構中的一種“異質”,不正常嗎?
太正常了,中心化的封閉結構一定會試圖驅逐這樣的異質,直到新物種的聲勢擴大到無法驅逐。
在此之前,“新物種”要么選擇融入原有權力結構(比如當年許多民謠、搖滾歌手,比如R&B的周杰倫),成為“舊世界”的明星。
要么接受排擠,在某些作品大火之后慢慢淡出公眾視野,音樂圈一直是這樣運轉的。
刀郎比誰都清楚這一點,他也嘗試過做一些改變,但因為種種原因,“主流”的圈子始終沒有完全接納過他。
這也讓刀郎沒有太多選擇,如果他堅持自己的音樂是美的,是“有音樂性的”,那就一定有人在“顛倒黑白”。
所謂“恩怨局”,當年刀郎的態度就很灑脫,他甚至親自為“那英說只有農民聽刀郎”的流言辟謠,刀郎也沒有借著人氣強行留在娛樂視野中,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獎有什么重要呢,屁大點事。
如今時過境遷,當年的“話語權力中心”都不存在了,大家也都不在乎評獎了……你說刀郎會回來打臉復仇?那格局也太小了,不像他的作風。
從始至終,他面對的都是一個“話語權力中心”,而不是某個人,某件事,他彈劍作歌,諷刺的是“美丑不分、黑白顛倒”的風氣,是與一個世界為敵。
所以誰是“馬戶”,誰是“又鳥”,根本就不重要。
《羅剎海市》寫的是他一路所見的東西,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并不單指一人一事。
正如《聊齋志異》寫鬼寫狐,本就是為了刺貪刺虐,描繪的事“世相”,是時代的輪廓。誰會去關注狐妖代表哪個人,書生又代表哪個人呢?
刀郎曾經面對的那個以“唱片公司—經紀人”系統為核心的流行音樂“權威”體系,今天已經徹底瓦解。
新浪潮對刀郎和那英來說都是公平的,這也是所有音樂人必須要過的關卡。
已經過了創作表演巔峰期的那英選擇以綜藝等其它方式維持曝光度,而刀郎依然選擇用創作硬蹚潮水,兩種選擇其實都是合理的。
實際上,刀郎早就在訪談中表達過類似的觀點:“當年的沖突是觀點不同,不存在絕對的對錯”——20年后回頭看,楊坤或許有一些不太理性的表達,但那英的發言其實很有意思。
她一方面坦誠在專輯銷量上“我們”誰都賣不過他;另一方面又堅持刀郎的創作一定是有問題的,雖然她自己也無法準確描述這個問題究竟是什么。
“審美性”或者說“藝術性”,本身是一個極難量化的東西,同樣是汪峰的歌,你可以贊美它是“人文搖滾”,也可以批評它“毫無搖滾精神”。
學術歸學術,至少在商業領域,“藝術性”確實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誰掌握了更多話語權,誰就是真藝術,這也是刀郎對“圈子”不滿的根源,只要稍微代入一下,我們就能感同身受:憑什么我的東西就不是藝術呢?
而現在,刀郎從排斥權威,到理解權威,很可能將要成為權威了。傳唱度不是唯一的標準,動輒20億播放的抖音神曲,刀郎就能打得過嗎?如果各類榜單復活,《山歌寥哉》能刷得過頂流愛豆的數據應援團么?
最終刀郎也需要真切地面對“藝術性”這個無比現實的“軟指標”,音樂,或者說所有的人文藝術作品,都有一種硬核的需求,就是在商業/物質標準之外去錨定自己的價值。
不是說沖垮了中心化結構,擺脫了唱片公司和經紀人系統的控制,這種需求就不存在了。
時至今日,刀郎在歌里唱的依然是“狗屁高雅”,這是當然屬于他的藝術選擇,我們無從置喙。可是假以時日,等到刀郎被各種認知捧成“大師”、“權威”的時候,他依然會堅持“狗屁藝術性,都是裝X”么?
最終他也是要尋找價值錨定物的(沒有誰是100%純靠自己的內心作為標準的),這點我們可以拭目以待。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刀郎他確實壓根就沒打算主動去找什么“價值錨”。
但他一直堅定地知道“民間”的力量,或者說新民歌的力量——這從他的《山歌寥哉》中可以看出一點端倪。
在蒲松齡《羅剎海市》的下半部分,被羅剎國群臣孤立的馬驥告假三月,回到山村,聽說了奇珍異寶云集的“羅剎海市”,不畏風浪前往,希望有所見識。
在羅剎海市,馬驥結識了出手都是非人間珍寶的東海三太子,娶到了龍女,擁有了常人所沒有的滿足。
這一部分,刀郎在歌里沒有具體地提到,但他在現實中的經歷卻有些相似。在遠離聚光燈的歲月里,刀郎遇到了能夠欣賞自己并且兩心相悅的妻子,在“民間”收獲了在“圈內”不會有的靈感和積淀,最終他帶著《山歌寥哉》回到聚光燈下的時候,這才是無價珍寶。
《山歌寥哉》中的南腔北調,嬉笑怒罵,有人說這是“喊麥”的更高形態,這其實有點意思。
我甚至覺得《羅剎海市》民歌的外殼下,涌動著說唱的內核,在中國說唱被過濾掉尖銳和粗鄙以后,民歌其實可以替代說唱的一部分生態位。
因為那些荒涼渾厚的調子本身,就能勾起潛藏在“文明”表層下的激烈情緒,是表達的良導體。
聊齋和山歌都是“形式”,你真讓刀郎闡釋歌曲的深刻內核,他不一定解釋得比前幾天分析歌詞的自媒體好。
但創作者永遠是比闡釋者珍貴的,形式本身就有價值。
就在那英、汪峰的“中心”流行圈不接納刀郎的時候,官方其實很看好刀郎的西域情歌。《沖動的懲罰》獲得中宣部“金唱片”獎;《愛是你我》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真正的主流,是在肯定他的創作方向和頗具民族性的創作形式。
刀郎在港臺的口碑也很有意思,中國臺灣音樂教父羅大佑在一次訪談中說過,自己不聽S.H.E,但是會聽刀郎。雖然羅大佑接下來贊美刀郎的聲線,但應該不會真的有人認為,羅大佑只是因為聲線去聽刀郎的歌。
對羅大佑、譚詠麟這樣的港臺音樂人來說,刀郎的作品中一定有什么他們稀缺的特質:最合理的解釋,就是刀郎取材所用的山歌和古典志怪小說的“形式”打動了這些資深創作人。
或許刀郎就是在走一條最“簡單”的路,就像武俠小說中寫的,心中觀想無數遍達摩尊者像,自然學會達摩劍。
《山歌寥哉》就是初步的結果,向傳統文化借劍這個想法,真是太酷了……
比起“莫欺少年窮”的老橋段,我確實更喜歡《雪中悍刀行》中李劍神大雪坪那一聲“劍來”——萬千劍刃浮空而起,李淳罡向天下人借一劍!
《山海經》《聊齋志異》《搜神記》《虬髯客傳》……古典文化中還有無數寶藏,哪怕僅僅是作為裝飾性概念出現在音樂中,也可以瞬間照亮一片天空。
當然,只憑《山歌寥哉》還做不到,但其實,這已經是華語樂壇的一條“暗線”,今年熱歌榜上常見到的《精衛》《武家坡2021》《三拜紅塵涼》……他們當然不都是所謂“新民歌”,但同樣都在向中國傳統的意象/母題“借劍”。
所以,刀郎《羅剎海市》的老故事,可能正是華語樂壇的一條新路子。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深瞳音樂”(ID:deepfocusmusic),作者:河馬君,36氪經授權發布。
